当李轨的玄甲军踏破姑臧城门时,安修仁正用波斯算筹核对着三十万石军粮的调度。这位安氏嫡子抬眼望向沙盘上插满小旗的凉州疆域,唇角勾起冷笑。三个月后,他带着十二位族中俊杰跪拜在新帝阶前,从此户部金印、兵府虎符、边关谍报如蛛网般缠上安氏指尖。凉宫朝堂的蟠龙柱上,悄然攀附起昭武九姓的藤蔓。
翌日清晨,天际犹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画,晨光熹微中,旭日如一枚温润的玉盘,缓缓东升。当那第一缕金辉洒落在皇宫琉璃瓦屋顶之时,整个宫殿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,熠熠生辉。李轨在十余名内侍的簇拥下,缓步走进了大殿,玄色龙袍扫过丹陛,稳稳地落座于蟠龙金椅之上。他环视满殿肃立的大臣,声音沉稳而威严:“诸位爱卿,有事上奏,无事退朝。”
话音刚落,韦士政身着朝服,步伐稳健地出班,手中捧着笏板,其声如钟:“皇上,安家乃凉州世家豪族,忠心辅佐皇上,实乃朝廷之栋梁。臣斗胆奏请陛下,封户部尚书安修仁之胞兄安兴贵为左右卫大将军,以彰显皇恩浩荡,恳请皇上恩准!”此言一出,大殿之内,气氛微妙。
李轨闻言,眉梢微挑,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,道:“韦爱卿,据朕所知,安爱卿的胞兄现就职于唐国,身任唐国使团副使。他果真愿意改换门庭,为我大凉国效力吗?”此言一出,殿中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,议论之声此起彼伏。
这时,谢统师挺身而出,拱手作揖,声音坚定有力:“皇上,微臣愿意亲自前去劝说安兴贵,凭臣的三寸不烂之舌,定能说服他念及乡情,报效大凉国,为皇上效犬马之劳。”其言掷地有声,满含自信。
李轨听罢,沉吟片刻,目光如炬,投向站在一旁的安修仁,道:“安爱卿,你的意见如何?”安修仁一听,立刻拱手道:“回陛下,韦大人曾跟臣提起过,臣并无异义。如家兄愿意与臣一起辅佐皇上,共谋大业,倒不失为一桩美事。”
李轨一听,龙颜大悦,连忙道:“那好,朕即刻下旨,封安兴贵为左右卫大将军,期待他能为我大凉国立下赫赫战功。”
凉州,这座丝绸之路上的璀璨明珠,如《元和郡县图志》所载,乃“河西都会,襟带西蕃,葱右诸国,商旅往来,无有停绝”。城内五市繁华,胡汉杂居,文化交融,经济昌盛。历代文人骚客曾游历于此,留下了“凉州七里十万家,胡人半解弹琵琶”等脍炙人口的诗句。城内有许多文人雅士聚会的场所,望月楼便是其中之一。
望月楼位于城西莲花池畔,暗红色木制楼阁倒映在莲花池中,雕花木窗精巧别致,飞檐碧瓦错落有致,古色古香中透着几分庄重与典雅。大门上方,一块匾额高悬,其上“河西揽月”四个镏金大字熠熠生辉,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沧桑与辉煌。
正午的莲花池蒸腾着水汽,望月楼内顾客盈门,生意兴隆如春日之花。安兴贵推开镶铜大门的刹那,波斯地毯未干的葡萄酒渍正渗入龟兹进贡的缠枝莲纹。机灵的店小二领着他上了二楼,推开了一扇雕花木门。屋内,谢统师早已备好一桌丰盛的酒菜,正微笑着等候他的到来。
两人见礼后,在圆桌旁坐下。安兴贵瞧着谢统师,眼中闪过一丝疑惑,道:“谢大人,你把安某叫来,所为何事?”谢统师笑道:“莫急,咱们边吃边聊。”说罢,他端起酒壶,为安兴贵的杯子倒满了酒,自己的杯子也斟得满满当当。谢统师执壶斟酒的动作行云流水,鎏金鹦鹉杯中的蒲桃酒却泛着可疑的涟漪。随后,他双手端起酒杯,道:“安大人,请!”
安兴贵也不客气,端起酒杯与谢统师轻轻一碰,一饮而尽。他放下酒杯,目光炯炯地瞅着谢统师,道:“谢大人,有话不妨直说,安某洗耳恭听。”
谢统师又为双方的酒杯斟满了酒,这才放下酒壶,缓缓道:“安大人,谢某与令弟修仁情谊甚笃。因此,咱俩也不是外人。那谢某就开门见山了。安大人,您有所不知,皇上已经下旨,封您为左右卫大将军。”
安兴贵闻言,大吃一惊,忙道:“哪个皇上?”谢统师微笑着道:“自然是大凉国的皇帝。”安兴贵沉默不语,凝视着杯中晃动的倒影——长安大明宫的琉璃瓦与凉州城头的狼牙旗正在酒液中厮杀。他抬头瞧向对方,道:“谢大人的意思,是让安某改换门庭,为凉国效力?”
谢统师微笑着点了点头,道:“正是此意。安家乃凉州豪门,族中十几名子弟位列朝堂,唯您一人在外漂泊。常言说得好,富贵不还乡,犹如锦衣夜行。安大人既然回到了凉州,不如与令弟同列朝堂,一来报效乡党,二来光大门楣。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?”说罢,他的指节轻叩桌沿,白玉板指与黄花梨木相击发出清响,等待着对方的回复。
安兴贵嘴角勾起一抹淡笑,道:“不瞒谢大人,这件事安某还真没有想过。”谢统师也报以一笑,道:“既然如此,安大人不妨仔细考虑一下。皇上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!”
安兴贵沉思片刻,点了点头,道:“行,安某会仔细考虑的。”谢统师一听大喜,连忙端起酒杯,道:“安大人,请!”两人相视一笑,杯中酒液摇曳生姿,仿佛预示着未来的无限可能。
凉州城外的天梯山石窟,隐匿于岁月尘埃之中,却仍不失其辉煌。它乃中国石窟艺术之滥觞,素有“石窟鼻祖”之美誉。李智云在长安之时,便已闻其大名,心生向往之,亟待一见真容。
这天清晨,李智云带着张正、蔡虎、英姑和另外两名侍卫,骑马前往天梯山石窟。他们离开了驿馆,从东门策马而出。马蹄踏碎晨雾,一行人沿着官道向东疾驰。李智云勒紧缰绳回望时,凉州城堞已缩成墨线,唯有天梯山积雪的山巅在天际若隐若现,恍若神佛指尖垂落的素帛。
英姑紧跟在李智云的身旁,她从小骑马,骑术比李智云还好。为了这次出行,她特意打扮了一番,晨光在她刺绣襦裙的银线上跳跃,乌蛮髻间金步摇却纹丝未动;披帛轻束腰肢,在身后猎猎如战旗般飞扬——这位长安温婉少女换上胡服,倒比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凉州儿郎更显飒爽。大伙儿在驿馆里憋了好几天,今日终于能外出游玩,英姑兴奋得脸颊绯红,笑声如银铃般清脆,在原野的上空久久回荡。
一行人疾驰数十里,终至天梯山下。此山乃祁连山东线之余脉,山体巍峨,与祁连主体相连,最高峰直插云霄,海拔逾五千米。经当地人指引,他们终于找到了石窟所在的地方。石窟依山而凿,山势陡峭,如天梯悬挂;洞窟共三层,排列错落有致,大约有十余处。其中一个洞窟的主尊释迦牟尼坐像,高达十层楼塔,两侧还立着文殊、普贤菩萨以及天王和弟子像,栩栩如生,庄严肃穆,衣纹流畅自然,堪称古代泥塑艺术的巅峰。
石窟所在的山巅,终年积雪覆盖,形成“天梯积雪”的美景,是凉州八景之一。尽管石窟壮观无比,但他们却没看到一个人影。或许,对于当地人而言,这些洞窟早已司空见惯,唯有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旅人,才会怀揣敬畏之心,前来探访。
山脚下流水潺潺,河面在阳光下闪烁着鱼鳞般的光芒,那便是羊水(今黄羊河)。河上木桥虽已腐朽,但仍能承载行人。他们小心翼翼地牵着马匹过河,木桥腐朽的吱呀声惊起了寒鸦。李智云抬头仰望着悬壁上的石窟群,千年风霜在赭红色岩壁上蚀出蜂窝般的孔洞,最高处的中心塔柱窟恍如悬在半空的神龛。忽有鹰唳破空,惊落佛首积雪,纷纷扬扬的雪沫里,十六国时期的佛陀依然垂目含笑。
大伙儿从木桥上通过后,走进了一片小树林之中,在树下系好了马的缰绳,然后便沿着陡峭的青石板路朝山上爬去。
注1:安家乃粟特后裔,源自中亚昭武九姓中的“安国”。